Friday, October 30, 2009

书的迷恋

問世間,書是何物/徐淑卿

他愛書的氣味、書的形狀、書的標題。他愛手抄本,是愛手抄本陳舊無法辨識的日期、抄本裡怪異難解的歌德體書寫字,還有手抄本插圖旁的繁複燙金鑲邊。他愛的是蓋滿灰塵的書頁--他歡喜地嗅出那甜美而溫柔的香。

──福樓拜.《戀書狂》

書,是氣味
一本書在被閱讀的過程中,它已經不僅是一本書,而是糅雜著某一時光的香味與記憶。此中心情最廣為人所知的大概屬喬治.吉辛的《歷盡艱辛話買書》:「我對自 己每一本書的氣味都很熟悉,我只要把鼻子湊近這些書,它們那散發出來的氣味就立刻勾起我對往事的種種回憶。」而愛默生在寒冷的夜晚讀柏拉圖時,必須將毛毯 裹至下巴,從那個時候起,他老是把柏拉圖和羊毛的味道聯想在一起。

書,是聲音
不只是《我願意為妳朗讀》裡,讀書的聲音攪拌著情慾而像絲瓜藤蔓一樣伸展。 三○年代海達‧莫里遜拍攝的照片裡,北京邃雅齋舊書店線裝書垂下的牙籤,因為風的流動,形成凝固的音樂。手指翻動書頁的聲音,像一次次滿足的嘆息。《金剛 經》在默頌三十分鐘後,隱隱傳來風起雲動的迴聲。班雅明小時候閱讀兒童讀物,必須把雙耳掩住,過去沒有兒童讀物時他也曾聽到類似這樣的律動,那是在冬天, 暴風雪對他所作的無聲的敘述,他從未聽懂這種敘述的內容,但是現在時機到了,「我通過閱讀密密麻麻的文字,得以探詢我當初在窗邊聽不懂的故事。」

書,是溫度
一本被仔細閱讀摩娑的書,就像一塊溫潤的玉石,總會顯現出人的氣味和血色。旅行作家保羅.索魯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時,曾經拜訪波赫士,也看到他在會客室陳列 的書架,保羅.索魯說:「這些書的書背磨破了,外皮也都褪色,可是他們有被讀過的模樣,全被詳細地看過,夾滿突出的紙書籤,閱讀改變了一本書的外貌,一旦 被讀過,看起來就不會再一樣。」


書,是刻痕
對有些人來說,藏書之所以讓他們難分難捨,正是因為他們讀過,以及在這些書上留下印記,這些印記像無形的絲線,不論記憶如何遠颺難覓,總能立刻重現往日。 查爾斯.蘭姆樂於見到一本書上有著不計其數的痕跡。他說:「對於一個真正愛讀書的人來說,從巡迴圖書館借來一部《湯姆.瓊斯》或《威克菲爾德的牧師》的時 候,那污損的書頁、殘破的封皮以及書上的氣味,該是多麼富有吸引力啊。」

書,是命運
班雅明在〈打開我的圖書館〉裡,也點出收藏家之所以迷戀某一物品,乃是由於這個物品所經歷的滄桑身世:「收藏品的年代、產地、工藝、前主人──對於一個真 正的收藏家,一件物品的全部背景累積成一部魔幻的百科全書,此書的精華就在於物件的命運。」

書,是調情
著名的藏書家羅森巴哈(A.S.W.Rosenbach)出人意表地謙遜,他認為這世上最偉大的遊戲是愛的藝術,之後最令人愉悅的才是書的收藏。卡爾維諾 顯然不這麼以為。他在短篇小說〈書癡〉裡,描寫一位青年如何在與女士調情的懸疑時刻裡,還想忙裡偷閒的多看幾頁書。即使最終他和她擁抱並倒在氣墊上,仍不 忘抽出一隻手來,將書籤夾到正確的頁碼。因為「當心急火燎地想繼續往下看的時候,還得翻來覆去地尋找頭緒,那可是再討厭不過的了。」

書,是萬惡之源
有人只愛美人不愛江山。對見多識廣的羅森巴哈來說,書籍一如尤物,既充滿致命的吸引力,也是誘發邪惡的危險物品。他說:「我曾見識有些人不惜傾家蕩產,長 途跋涉而不顧惜友誼,甚至說謊、欺騙、偷盜,都是為了得到一本書。」說來,朱彝尊的「雅賺」行徑也頗似於此,他為了獲得錢曾的《讀書敏求記》,先是大宴賓 客,然後又厚賂書童為他取得此書,再請人連夜抄成副本,連騙帶偷的招數都用上了。

書,是兩個人的事
李清照在〈金石錄後序〉裡,曾追憶她和夫婿趙明誠賞玩書畫的幸福時光。這篇文章寫於南宋紹興年間,當時趙明誠已病逝,李清照自己也輾轉喪亂之間,往昔粗衣 疏食所覓得的圖籍金石百不存一,但是在她的回憶裡,這些失去的快樂都閃現著無可取代的光芒。「每獲一書,即共同勘校,整集籤題。得書、畫、彝、鼎,亦摩玩 舒卷,指摘疪病,夜盡一燭為率。......余性偏強記,每飯罷,坐歸來堂烹茶,指堆積書史,言某事在某書卷,第幾頁第幾行,以中否角勝負,為飲茶先後。 中即舉杯大笑,至茶傾覆懷中,反不得飲而起,甘老是鄉矣。」
孫慶增在〈藏書紀要〉裡說:「且與二三知己,與能治古本、今本之書籍者,並能道其源流者,能辨原板、翻板之不同者,知某書之久刷印,某書只有抄本者,或偕 之間訪於坊家,密求於冷舖,於無心中得一最難得之書籍,不惜典衣,不顧重價,必欲得之而後止。其既得之也,勝於拱壁,即覓善工裝訂,置之案頭,手燒妙香, 口吃苦茶,然後開卷讀之,豈非人世間一大韻事乎?」一個人面對書,就像寂寞的島嶼,所有的樂趣都沒有迴聲。如果多了朋友一起共讀,即使各自沈浸在不同的書 裡,即使在冬夜,世界都是溫暖的。

書,是肉體的愛
《愛書人的喜悅》作者安.法第曼認為,她以及上述的蘭姆,奉行的是對書的肉體愛。她認為一本書的字是神聖的,但是對於承載字的紙張、封皮等充其量不過是容器罷了,「磨損得厲害非但不表示大不敬,還有肌膚之親的證據。」
因此,《玫瑰的名字》裡,見習僧埃森描繪過這樣的景象:「我曾看過諦佛里的裴西飛卡翻閱一本書,那本書的書頁因為溫度所致,全都黏在一起了。他把拇指和食 指在舌頭上沾了沾,再將書一頁頁翻開,結果每一頁上都留下口水的痕跡,不但書角摺起,而且書頁都有曲折的皺紋,一如過度的縱情美色會使戰士軟弱無 力......」

書,是精神的愛
但是對另一種奉行宮廷愛的人來說,書的形體毋寧是神聖不可侵犯的。虔誠的宮廷愛信徒是永遠不會讓書慘遭這種對待的。安.法第曼的朋友克拉克,只許太太在日 薄西山後才拉開窗簾,怕的是他藏書的書皮會被曬得褪色。他看上眼的書都至少購買兩本,如此只有一本需要忍受他的翻閱。有一次他的岳母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, 於是他就在屋裡如影隨形的跟著她,防止她對書作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。
宋朝司馬光的藏書,雖經他數十載翻閱,但是仍如新書一般完好。他的方法是:「至啟卷,必先視几案淨潔,藉以茵褥,然後端坐看之。或欲行看,即承以方版,未 嘗手汗沾漬,以觸其腦。每看竟一版,即側右手大指,面襯其沿,而復以次指,面捻而夾過,故得不致揉熟其紙。」

書,是被詛咒的愛
最罪大惡極的事情莫過於斗膽向藏書家開口借書甚至不告而取了。你有這種愛,就要接受最狠毒的詛咒了。最惡狠狠而直截了當的首推聖佩德羅修道院圖書館的警告 牌:「敬告仁人君子:凡是偷竊書籍,或是有借無還者,他所偷的書將變成毒蛇,將他撕成碎片。讓他中風麻痺,四肢壞死。讓他痛不欲生,呼天搶地;讓他的痛苦 永無止盡,直到崩潰。讓永遠不死的蠹蟲啃囓他的五臟六腑。直到他接受最後的懲罰,讓煉獄赤火煎熬他,永恆不停。」想必這些修士丟書的痛苦也與告示牌一般無 二,才能詛咒得如此絲絲入扣。可惜的是,偷書的歷史恐怕必定會和書籍的歷史相終始。早在亞述王國時期,亞塞班尼波王就已經向神祈求:「取走〔泥版〕之人, 卻在原應銘刻著吾名之處書寫其名,願阿什爾與寧里珥因此而惱怒與憤恨,並捨棄那人,抹去他在大地上的名與後裔。」

書,是生死相守的愛
小說家牙買加.琴凱德說她童年有偷書之行,原因在於「一旦我唸過一本書之後,我就無法承受與它分離之苦。」

對於最癡迷的戀書狂而言,他不能忍受自己和書須臾分離,即使到生命的盡頭。A.愛德華.紐頓曾為文追悼年輕的藏書家哈利.愛爾金.威德拿。這位死於鐵達尼 號船難的藏書家,買到的最後一本書是1598年版的《培根散文集》,他行前說:「我還是等書到手以後再走好了,那麼一來,萬一我搭的船沉了,我才能和那部 書一塊兒葬身大海。」這段話一語成讖,這本珍貴的《培根散文集》就和他一起淪為波臣。而雪萊的遺體被波浪推向灘頭時,他的口袋裡放的是濟慈詩集。

書,是千里相送的愛
就像關於愛情的爭議一樣,也許有人會質疑,類似殉情行徑的同歸於盡,到底算不算是一種「真愛」?如果是鄭振鐸可能就不會採取這種作法。這位愛書如命的藏書 家,在對日戰爭期間,曾經遭遇藏書被刀劈斧砍與戰火吞噬的錐心之痛,因此1950年有人捐贈百餘冊宋版書時,擔任文物局局長的鄭振鐸親自到上海驗書,為了 擔心萬一飛機失事殃及珍本,他否決了將書空運回北京的提議,而是派專車由自己親自護送。(在沒有書的情況下,鄭振鐸是不怕坐飛機的,1958年他奉派到阿 富汗等地訪問,不幸在蘇聯上空飛機失事罹難。)

鄭 振鐸去世後,他的家屬將他所有的藏書捐給北京圖書館。暫且不論圖書館是否為藏書最好的歸宿,因為許多捐贈給圖書館的書可能就此委棄塵埃不見天日,有些則可 能輾轉盜賣流離失所。不過這也是書籍的命運,對於像鄭振鐸這樣的藏書家來說,書之愛就像一段無悔的守候,雖然終須一別,但是至少在到達人生的彼岸之前,他 願意以全然無私的愛,陪它一段。

書,是冰與火的愛

What is a youth? Impetuous fire.
What is a maid? Ice and desire.

電影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的主題曲,是一首歌頌愛情的經典。這首歌起首的幾句,便把一場愛情的相對關係做了最清楚的定位:「什麼是少年?火與火的綿延。什麼是少女?冰與激情的結合。」
書痴對於書的愛情,也可以從這首歌來看個端倪。如果我們把歌詞中的「少年」改為「書痴」,而「少女」改為「書」,就知道這場愛情的本質了。

書,是冰冷的,但是冰冷之下又埋伏著洶湧的激情。而這冰冷的激情,只有遇上一個燃燒著熊熊烈火的書痴時,才會在他的尋尋覓覓中,因為他的呵護疼惜,因為他的翻弄撫慰而沸騰起來,爆發出火山的狂熱與能量。

這首歌的結尾說:
Sweeter than honey and bitter as gall.

Love is a task and it never will pall.

Sweeter than honey...and bitter as gall

Cupid he rules us all.

甜過蜜糖、苦逾膽汁,愛情是永不會索然無味的任務。
甜過蜜糖、苦逾膽汁,我們都在愛神的支配之下。


是的,書痴與書的愛,也只能嘆之於天地之悠悠。

(摘自《网络与书:书的迷恋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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